摘抄 | 孤独六讲
(蒋勋)
宁波老太太说宁波话,法国老太太说法文,两个人说了很久很久,没有任何冲突,没有任何误会——也没有机会误会,这是我第一次思考到,共同的语言是误会的开始。我们会和人吵架,觉得对方听不懂自己的心事,都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语言。
注:可我觉得人和人相处避免冲突不一定就是好的。冲突虽然表示有问题存在,但也提供了可以和解的可能。有的磨合可以悄无声息地进行,有的也许需要从矛盾化解中获得。驴头不对马嘴的交流也许可以和谐一时,但必然不能长久。
Adolescent课上一篇讲marital relationship的文章里说“Men were more likely to be hostile-withdrawn and less likely to be hostile-confrontational than were women. This combination yielded the familiar pursuer-distancer couple in which wives want to confornt and discuss problems and emotional issues in the relationship and men want to avoid confrontations and resort to denial, withdrawal, and stonewalling.”)
很有趣的是,使用同一种语言为什么还会因为“听不懂”而产生误会?很多时候是因为“不想听”。当你预设立场对方一定会这么说的时候,你可能一开始就决定不听了,对方说再多,都无法进入你的耳里。
阎惜娇对宋江是既感恩又憎恨,感恩他出钱葬父,又憎恨大好青春埋在他手里,所以对他说话便不客气。那天宋江进来时,阎惜娇正在绣花,不理宋江,让宋江很尴尬,不知要做什么,只能在那里走来走去,后来他不得不找话,他就说:“大姐啊,你手上拿的是什么?”阎惜娇白了他一眼,觉得他很无聊,故意回他:“杯子啊!”宋江说:“明明是鞋子,你怎么说是杯子呢?”阎惜娇看着他:“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要问?”这部小说就是把语言玩得这么妙。想想看,我们和家人、朋友之间,用了多少像这样的语言?有时候你其实不是想问什么,而是要打破一种孤独或是冷漠,就会用语言一直讲话。
宋江又问:“大姐,你白天都在做什么?”他当然是在探阎惜娇的口风,阎惜娇回答:“我干什么?我左手拿了一个蒜瓣,右手拿一杯凉水,我咬一口蒜瓣喝一口凉水,咬一口蒜瓣喝一口凉水,从东边走到西边,从西边走到东边……”
这些礼数敬语建立了一个不可知的人际网路,既不亲,也不疏,而是在亲疏之间的礼节。但这种感觉蛮孤独的。我们希望用语言拉近彼此的距离,却又怕亵渎,如果不够亲近,又会疏远,于是我们用的语言变得很尴尬。
孔子说过:“巧言令色,鲜矣仁。”他认为“仁”是生命里最善良、最崇高的道德,而一个语言太好、表情太丰富的人,通常是不仁的。孔子的这句话影响了整个民族,变成说话时少有表情、语言也比较木讷。
新一代文学颠覆旧一代文学,使它“破”,然后才能重新整理,产生新的意义。
有一个非常好的文学评论家讲过一句话:“看一本小说,不要看他写了什么,要看他没有写什么。如同你听朋友说话,不要听他讲了什么,要听他没有讲什么。”